美文赏析｜读唐诗去

“若使长安收意气，尘埃渺渺又千年。”

曾经的繁华落幕、辉煌逸失，只有在唐诗中，我们能够瞥见那一抹盛唐风烟。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美。

那文坛焱焱燃烧的日月星宿的璀璨，足以让后人感叹“能写的好诗都已写尽了”。

是在毫厘之内，翰墨之中异彩纷呈的三千之光。不必言星斗秋水之相映，云梦霞烟之蒸撼，大漠烽城之沐月，长河高楼之残照，寒山海风之积雪，青天绝崖之回日，看四海之内、八荒六合，浩然之气凌盛，以上下四方为经、往古来今为纬，织云锦霓帛，叙天下苍生。

是如此，才使千年以后，书卷仍熠熠生辉、如珠似玉。虽《全唐诗》四万余首，然其实或十不遗一。太白作诗千万，十或留一二；子美笔墨辛苦，半生诗稿逸散；张若虚以春江花月孤篇盖全唐，却只侥幸流传两首；王之涣佳作不知何多，唯存六篇。

这一切，使唐诗变得那样珍贵。

但倒也不必上纲上线，动辄言“不可不读”云云。世上的诗文歌赋，哪有什么绝对的“不可不读”？只是读其愈有裨益，错之愈加苦恨罢了。

而唐诗若不读，也可真算的上苦恨无已的了——一种这样以美丽的文字化作再真诚不过的心绪的震颤。中国没有史诗，没有《伊利亚特》《奥德赛》这样洋洋洒洒百万言的长诗，但唐诗，更为可贵。把最深厚的情感嵌入这汉字的小方块中，便完全地要求惜字如金、不可妄着一笔；却又要烟云泼洒、以求畅快淋漓。在看似难以调和的矛盾中，唐诗，碰撞出了最为飞艳的光华与火花的艺术。

其实就算你不愿读唐诗，它也已渗入你生活的每一个方面。没有唐诗，高兴时你或许不再能说春风得意，失意时难以自安“天生我材必有用”，沮丧时不能再借酒浇愁，为美人而惊叹时用不了倾城倾国，描写纯真的感情不再能写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再无冰雪聪明之人、炙手可热之位、石破天惊之文、春意阑珊之感、出将入相之才、翻云覆雨之能、风烛残年之哀，一去亦不能不复返。

还远远不止，若无“青天有月来几时”，苏轼不知如何“把酒问青天”；若无“碧琉璃水净无风”，欧阳修怕赞不了“无风水面琉璃滑”；若“不觉前贤畏后生”，十朋有何能“但觉前贤畏后贤”；若无“大鹏一日同风起”，李清照或不能言“九万里风鹏正举”；若无“请君试问东流水”，李煜未必会让“一江春水向东流”。后世的墨客文人，哪一个不是读着唐诗的集子长大？

因此当唐诗与你的生活这样如此紧密地相关时，不晓其来由，不是遗憾得很吗？

或许唐诗是一种文化基因——抛出一句“床前明月光”，对方若是接不上一句“疑是地上霜”，那么我们大可以怀疑此人的文化修养。或许它是血脉的归依，就像炎黄传说与女娲盘古给人以最初的远古归属，唐诗在相隔千年万里之间以相类的精神与情感与读者产生心间的共鸣。

读唐诗带来了什么？不只是为了在得意时仰天大笑出门去而放言我辈岂是蓬蒿人，或是事了只有拂衣去，从此深藏功与名。

既是与唐诗本身的交流——读“深林人不知”如临幽篁而不见天，诵“洞天石扉，訇然中开”似见仙人云下，白玉楼阁。在诗中寻到自己的影子，感怀深重。又是与诗人的对话——共王勃送别之豁然，体延清近乡情又怯。然而更胜的是与自我的诗意的相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充浸了文化底蕴的一击，激起自我的心绪之变，产生新我与旧我的激荡。

自然你可问：读唐以前诗，如何呢？当然是可以的，亦能兴观群怨，但诗歌到了唐朝才发展出它最璀璨的一面。不论是从形式——在这一步发展出了定体与格律——还是在内容上——唐诗自王绩开始将田园引入严格的格律诗起，题材空前地扩大——都获得了长足的发展。从没有一种文学形式像诗歌在唐朝那样繁盛。这不是因数量而定的——即使现在人人都唱歌听歌，我们也不能说这是一个音乐的时代——诗歌几乎成为了唐朝文人生命的主调。宋朝人研究后得出了一个很可爱的结论：为什么唐人诗那么好？因为人家考试要考！总之，从时代、历史、潮流乃至经济军事政治的格局，众力合发，才铸就了盛唐的气象，方才称得上“诗的时代”。

那么读唐诗去吧。只读一个诗人的，好吗？只怕陷入一家之言中。只读一个流派的唐诗，好吗？那恐便少了许多风致。那么只读盛唐诗，好吗？若是初入，或可从此深进，但站在历史的高度，却少了初唐的气韵初开，缺了中唐的惊风巨浪，亦不见晚唐如野坟孤火般诡奇凄美的点缀。

啊呀，入自我与诗的迷恋深了，放恨不得将两千多诗人、四万余诗作尽收囊中，反而不晓从何开始了。记得曾有人做过这样一个调查：一个中国人应当记得多少唐诗？“得知道三五个诗人，十来首诗”“要记得住一百来首诗”“不用多，但应有一两首特别明了喜爱的”……其实这些答案有什么关系呢？答案不过是数字罢了，而数字这种冰冷的逻辑工具，怎能确切地收束如此感性的唐诗呢？若是不解，则择喜好者开篇，渐入渐进，而其进愈难，其见亦愈奇。专好李白的，便从李白开始，好李贺的，就由李贺入手，借唐人言道：“有何不可？”

生在中国是何其幸运啊！若以另一种文化与语言读唐诗，定要减少许多可贵的风味了，像黄河上云间，朝雨浥轻尘这样的景象必要带上许多异乡的不融洽的气息了。

因而我辈炎黄子孙，即使西餐不合胃口，或是遇上难咽的糟粕时，仍然可以诵着“隔水青山似故乡”，扭转回身，吟咏起“大漠孤烟直”来。

行文至此，不觉构想出一幅极其有趣的图景来：某日你与好友煮茶论文，聊至兴处哈哈大笑，于是站起身来对朋友说道：

走，读唐诗去。